李老歪蹲在自家门前的歪脖树下,挖空心思想发财的主意。
这些年为发家致富,李老歪可没少折腾,无奈他头上一直罩着霉气星,到头来还是穷光蛋一个。如今他老了,折腾不动了。李老歪决定想一个好主意,一个不用出力就能让票子滚滚而来的主意。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的歪脖树上。这是棵老榆树,应该有上百年历史了。它的主干已长到两人合抱那么粗,可惜主干太短,不到一人高就分叉歪向一边。也许正因为它不能成材,所以它才能长命百岁。现在李老歪看着它,突然眼前一亮,有了!
第二天一早,村人被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惊醒。出来一看,只见李老歪家门口的那棵歪脖树披红挂彩,树下摆张桌子,桌上摆着供品,插着香烛,李老歪一家人正跪在树下,极其虔诚地顶礼膜拜。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来看热闹,不知道李老歪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李老歪看看能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就站起身说:“乡亲们,这些天这棵树一直给我托梦。说它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已经成了仙树。它不但可保一方平安,而且可以为人驱魔看病,并要我当它的替身。乡亲们若有大灾小病,就来求仙啊!”
大家听李老歪说完,一起笑着走开,都说这李老歪的脑子不是让驴踢了就是进水了。不错,这年头人们越来越迷信了,但这不等于说你李老歪说什么成仙什么就成了仙啊。青天白日的,胡说八道呢!
可是没过几天,就有几个城里人前来拜树。拜完以后,一个说自己的头疼病马上好了,另一个说他在这边一拜树仙,他在医院难产的老婆立马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欢呼雀跃,给了李老歪不少钱。
村人不屑一顾,说这一定是李老歪雇来的托儿。
又过几天,吴二娃家的牛丢了,上天入地寻不着。有病乱求医,最后他将信将疑前来拜树仙,就见李老歪净手焚香,然后把耳朵贴到树上,嘴里嘟嘟哝哝了一阵,说:“此牛在西南方向的一条沟里,赶紧去找吧。”吴二娃撒腿就跑,果然在一条沟里找到了牛。
这件事一时轰动开了,都说树仙真的灵验哩。可是村人李虎却说:“扯吧,纯粹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他还指着李老歪说,“既然你家有树仙,你怎么不让它运些票子来给你花哩?省得你穷得掉渣儿!”李老歪恨恨地看着李虎说:“李虎,你不要张狂,10天以内,必有大灾降到你的头上!”李虎笑道:“好,我等着!”
说来也怪,第五天,李虎赶辆马车去拉庄稼,路过南沟时,马莫名其妙地惊了,马车翻进沟里,压断了李虎一条腿。
此事一出,人们不得不重新打量那棵歪脖树,重新打量李老歪。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神秘,看出了威严。他们将自己的体会、猜测和想象加以综合,再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一时间李老歪和他的歪脖树声名大噪,传遍了十里八乡。很快,四面八方都有朝拜者赶来。
李老歪当然没那么神,城里人的确是他请来的托,吴二娃的牛是他藏在那沟里的,李虎翻车是他故意藏在沟里惊了马。他更看不了什么病,许多病人都被他给耽误了,但在“神迹”辉映下,他没搞掂的事,都被忽略不计了。而他偶尔蒙对了的事情却被无限放大,歪脖树的神仙地位竟然渐渐不可动摇了。
李老歪造神成功,每天只消坐在歪脖树下摇唇鼓舌,就有钞票进账。这年春节,他得意忘形地请村人喝酒,宴席在院里摆了十几桌。来的当然都是信树仙的人。每人到来都会给树仙点上一炷香,放上一挂鞭,树下一时烟雾腾腾,响声不绝。也合该有事,那榆树因年代久远,树心早已空虚,加上常年烟熏火燎,其中一枝已经干裂,现在人们在树下这么一闹腾,加上一阵风吹过,就听咔嚓一声,树冠兜头落下。不但砸塌了院墙,还砸伤了十几个人。现场一片混乱。李老歪和家人呼天抢地,忙着把伤者一一送往医院。
李老歪赔付完所有的医药费,又修好院墙,他造神所挣的钱正好归零。
一天儿子从书房里拿出一本书,说:“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你真的知道牛奶是怎么来的吗?牛奶的背后,隐藏着奶牛的多少辛酸!”
奶牛也辛酸?我一时懵了,急忙打开那本书,找到儿子要我看的那一段文字,内容是这样的——
“牛奶都来自一种叫做奶牛的动物。奶牛之所以产奶,是因为它生小牛了。没有哪一种哺乳类动物的雌性个体会平白无故地天天从乳 房里向外淌奶。奶牛为什么会生小牛?因为它怀孕了。奶牛为什么会怀孕?因为它被人工授精了……
饮用奶都来自于工厂化的养殖业。乳业流水线上的奶牛,一辈子没见过公牛,却不停地生小牛,被挤奶,奶牛甚至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小牛也见不到母亲,一生下来就母子分离,一部分小母牛被人工喂养,重复母亲的命运;一部分被卖出去当肉牛;还有一部分进了生化工厂,变成了血清、蛋白和酶!”
读完这段文字,我突然感到沉重起来。原村庄里的这对老人,拐杖已成了他们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但他们从来不肯放弃劳作。男老人不断地编织着竹器,女老人一刻也不停地从猪圈忙活到鸡圈。他们是一家人,但我打小到大从没有看见过他们说过一句话,露出过一丝笑脸。
据说,他们早年就分居,原因不详。几十年了,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过着井水与河水相安的生活。他们漠然地看着彼此一天天老去,在他们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悲喜,任何隐忧,仿佛,他们就是一次错误结合之后的永远不可修正。
很多人揣测过他们的生活,但谁也无法判断事实的真 相。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九十高龄的女老人熬不过凛冽的寒风,她安静地离开了。在男老人的脸上,依旧探寻不到与悲伤有关的任何信息。他的胡子全白了,戴着棉帽,穿着宽大的棉衣,两只手深深地彼此相握着躲进袖子里。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忙忙碌碌的儿子们,不问不闻的表情有点让儿孙们难过,小儿子忍不住地对他说,妈走了!他看了他一眼,依旧什么话也不说。
晚上,意外地传来男老人也过世了的消息。
两口漆黑的棺材并排地躺在一起,此刻,他们之间再没有了任何的别扭。冥冥中,似是上天的完美安排,他们的相守,终是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得到世人的认同。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皆被这突然的安排冲淡了,忘记曾经的隔膜,他们的一生,可以当成一段关于爱情的永恒赞歌。
明月短松处,枯草连天长,他们的坟墓并列在一起,凝重地注视着绵绵的山脉。子孙们兴奋地为他们树碑立传,墓碑上铭刻着他们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满目的赞誉之词。
印象最深的是,赫然书写着他们夫妻恩爱和睦、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是一个多么华丽的谎言啊,居然被庄重地刻在这里。多年以后,后来者将深信不疑,这里长眠着一对楷模夫妻。无论他们生前的德行,还是死后的效行,都值得人们歌颂和学习。
村庄里的人们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的别扭,但他们一定记得,这两个高寿的老人在同一天老去。这是一件值得人们津津乐道很久的美事,尤其是他们的后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证明一个家族曾经的造化。
尽管他们在世时彼此难容,一直以不妥协不让步的姿态相对,但就在他们同时死去的那一天,他们的子孙们就有了大胆的设想。用一种假设中的美好去代替难以言说的隐情,在铁定的结局里,所有的过程都那么不值一提。
于是,谎言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它们真实地站在那里,站成永恒的姿势。
来,每一滴牛奶,都是值得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