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鸣着缓缓驶离阿姆斯特丹,我在欧洲的旅行即将结束,就要回到我工作的比利时小城根特。这一年的冬天,我在根特大学的实验室里工作了整整4个月,回国前,把赚来的钱换成票根,独自踏上旅程。没有人陪伴的旅行虽然寂寞,却象飞鸟般自由自在。初春,虽然风信子花开了,空气依然清冷,天空中时常飘着雨雾。爱上了欧洲的湿润,吸口气,觉得胸膛里也变得温润潮湿。我选择荷兰阿姆斯特丹作为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因为郁金香开在那个时节。
离开的晚上,买了八点半的火车票,到根特大约夜里11点左右。阿姆斯特丹的火车站很嘈杂,我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喝咖啡打发剩余的时间。一直不太习惯和外国人打交道,觉得相貌和性格相去甚远,常常盯着老外蓝色、灰色的眼球,不知道如何说下一句话。中国人的内敛和深思熟虑的个性与老外简单率真和外向的个性很难相溶,再加上语言和社交习俗的障碍,不容易成为朋友。尤其是我,一个骨子里有点shy的女孩。上车时,我选择了一排比较空的座位坐下来。
天已经黑了,车窗外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滑过,我从背包里抽出本书看了起来。邻座是3个比利时人,两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男人,热闹地聊着天。他们说的是荷兰语,我一句也听不懂。那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开外,谢顶,带一副黑边眼镜,教授模样。见我看着他们,冲我摆摆手,忽然用英语笑着对我说:“hi,我叫罗尼。”“我是荃。”我自我介绍道。在比利时,官方语言是法语和荷兰语,很少有人说英语,所以旅行多少有些寂寞。胖老太太是罗尼的姨妈娜塔丽,瘦老太太叫苏,是罗尼姨妈的朋友。娜塔丽看起来温和善良,银白色的卷发蓬松地拢在耳后,她不懂英语,只是笑着冲我摆手,象个和蔼的老外婆。苏笑着和我握了握手,她胸前围着一条淡雅的藕荷色丝巾,神情里弥漫着一丝贵族式的骄傲和优雅。苏会说一些英文,我们聊了几句。她很惊讶我居然一个人到处旅行。
列车静静地向前行驶,罗尼靠着椅背开始看报纸,苏和娜塔丽继续闲聊。我喝着两欧元买来的一杯热咖啡,无聊地翻看车上的免费杂志。突然,列车猛烈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来,列车颤抖着渐渐停了下来。我的咖啡洒了一地,车上一片混乱。大约十分钟后,火车再次缓缓启动。扬声器里一位女士操着不太熟练的英语通知乘客:列车因故改线行驶,因此到达布鲁塞尔的时间要延误,大约11点45分到达布鲁塞尔中心站。至于改线的原因,一句也没有提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此后车上的广播均用法语和荷兰语,我听不懂,有些不安。连忙问罗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罗尼摇着头告诉我,广播里也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乘警从车厢的一头走过来,他彬彬有礼地低声询问着每一个乘客。走到我面前时,他点头致意:“请问女士,您的目的地是哪里?”“根特。”我掏出车票给他。“根特?”他歉意地耸了耸肩,“很抱歉,女士,这趟车已经临时改线,到不了根特。您可以用这张票在布鲁塞尔转其它车到根特。”说完,继续向前面的车厢走去。“啊,”我呆在原地,布鲁塞尔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别着急,我帮你查列车时刻表。”听到我和乘警的对话,罗尼连忙安慰我,他从包里拿出个小册子翻看着。
“布鲁塞尔你有朋友么?有没有地方住”苏关切地问我。“没有,我从没有去过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那就糟了,”罗尼抬起头:“去根特的末班车11点30分离开布鲁塞尔中心站,这班车晚了15分钟。”哎呀!“我急得冒汗,”怎么办,怎么办?“搓着两手有点慌乱。作为一个独自旅行的女孩,一想到要在深夜一个人面对一个陌生的城市,恐惧在心头蔓延。娜塔丽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冲我摆着手,她大概想安慰我,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他们的过错,铁路公司应该解决你的问题。”苏说,语气很坚决,“等那人回来你一定要和他说。”“是呀。”罗尼点头附和。小胡子乘警返回的时候,被我拦住,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明了自己的处境。“我买的是去根特的票,现在转车也来不及了,今晚我怎么办?”我有点激动。他无奈地看着我,“不太好办。”依然是这句话。见状,罗尼,苏和娜塔丽开始用荷兰语和乘警交涉,我茫然地看着他们。因为激动,苏的语气急促,脸颊有些发红,说起话来象连珠炮一样,语调不时地提高。娜塔丽则比较平和,听着对话,偶尔插上一两句。渐渐地,乘警的话越来越少,最后他耸耸肩,说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罗尼高兴地对我说:“你放心吧,他答应去给布鲁塞尔中心站打电话,你的问题一定会解决。”他们能给我解决今晚的住处?我怀疑。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大约十分钟,小胡子乘警终于回来了。交谈了片刻,苏兴奋地告诉我一个出乎意料、令人吃惊的结果:布鲁塞尔中心站决定让发往根特的末班车延迟15分钟等待我。
这会是真的吗?只为等待我一个人,火车要延误15分钟?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仿佛坠入云雾中,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感谢他们。难以想象,一列火车将要等待我这样一个中国女孩?这在国内是绝对不可能的,谁能让火车你停留一刻,除非是有资格乘坐专列的中央首长。
在告知我乘车的站台后,乘警转身离去。罗尼、苏和娜塔丽,高兴地看着我微笑。列车继续前行,车厢里的乘客越来越少,只剩下我,罗尼一行三人,还有一个来自英国伦敦的黑人麦克。苏比我先两站下车,临走时她把我托付给与我同一站下车的麦克,要他一定把我送到站台上。苏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反复地嘱咐我和麦克,生怕我们走错站台,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列车到达布鲁塞尔北站,罗尼和娜塔丽也下车了,临走时,娜塔丽拥抱了我。“Good luck!Have a nice trip!”罗尼挥手向我道别。
当我踏上布鲁塞尔中心站的月台的时候,一列红色的列车静静地停泊在那里。车门在身后关闭的一瞬间,火车一声长鸣缓缓启动。乘警微笑地走过来验票,“女士,祝您旅途愉快。”车厢里的一双双善意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这些耐心地等待了我15分钟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抱怨的话。车厢里灯火通明,温暖包围了我全身,在闪烁的星空下,在宁静的夜色里,列车静静地向根特疾驰。
每每回想起布鲁塞尔那个美丽温馨的夜晚,内心总是溢满了感动。在那里,曾有列车为我停留。这些善良的比利时人,在我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帮助了我,为我带来生命中一次奇特的经历,我深深地被他们身上闪烁的人性的光辉所感动。这个温柔的城市,在初春料峭的春寒中,抚慰了游子疲惫的心。星空那么美,在暗蓝的苍穹下,城市的灯光将地平线燃亮。不夜的布鲁塞尔,用柔情拥抱了我。
(后记:在去欧洲之前,觉得那里是地球的另外一个物质文明世界,人与人之间是冰冷的金钱关系。直到真正生活在欧洲,生活在欧洲人当中,才发现西方世界的文明不只体现在物质生活上,还充分体现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相互关怀,相互帮助。那里有一些我们所缺乏的人性的关怀和社会服务精神。在中国,对于个体的人性关怀十分欠缺,我们习惯于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少数服从多数,个人的利益永远是不被重视的。在庞大的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面前,牺牲的是个人,不被重视的是个人利益,即使个人的基本需求是正当的。一张车票代表了对乘客的服务承诺,比利时的铁路公司宁可蒙受火车误点带来的经济损失也要维护乘客的利益和公司的声誉,这不得不让人敬佩,这是真正的服务精神。我们一直骄傲于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历史,骄傲于我们所拥有的精神财富,事实上,我们欠缺的东西太多太多。)